性愛航道裡,時間以各種不同的流體出現。
我們一邊性愛,一邊與時間對話,感受到的時間是多元而繁複的,從少到老,從內而外,從絕對到相對。工作上認識一個高中女孩,她說起同年齡的血性男友如何殷勤求歡的故事,每次補習班見面都像想越雷池一步。然後拼了老命問:「哪時候做愛啊?」讓我想起了從前,只要是女人,「被求愛」後,應該就是等著「被求歡」。
年少輕狂時戀愛,牽手到一個時候已經不能滿足,於是就想要接吻,如白痴電影裡那樣被壓著吻到唇抖臉紅最好,吻過之後就要開始減肥並且打點好的內衣,因為書 上都有說,再下來就要邁進到第三壘,摸摸抱抱感受體溫。然後準備泉湧熱力,上壘得點嬌無力,大概是每個人初談戀愛時,都會「按表操課」的過程。
人到了某種年紀,對於性愛的肯定與依存會越來越高,以為自己早就脫離了肉身控制,其實是屁。很多朋友也都認可,差不多逐漸邁向「前中年期」的我們,無法再用個人意念評價性愛好壞。
以前小女孩時,以身體為導向思考性愛品質的情形還蠻高的。當時身體的接觸與敏感絕對大過靈魂,但我們卻又懂得早熟地如裝大人在乎靈魂交流,然後摹擬著自以 為是的高潮與永恆,遲鈍又勤學著性愛技巧與床第語言,在一晌又一晌貪歡裡,如幼獸般互嗅對方的體味,因為我們的身體如鮮花綻放般存在,所以我可以感受到對 方的力道,用「這就是性愛」的想像方式成就性愛,那是「我存在,我感受,我想。」
時間流體奔騰著,漸漸地,我們越來越敏感,變得越來越警覺的同時,心靈也會經常地感到柔弱無援,與四周的現實若即若離,而且格格不入。與人交往後,不必繞 很大的圈圈再來分手離別,可以很快速地淘選對方「對不對?是不是?」來自於身體肌肉衰退後警覺和智慧的茁壯成長,有了與衆不同的準則,或者說是完全屬於自 己的理解和判斷,而且這豐富卻讓我們更易因為撩撥而震盪。
心靈強壯,肉體卻軟弱不少,鬆弛的臂膀也鬆弛掉自尊,性愛經驗的累積,讓身體結合似乎變得比年輕時還要容易,年紀越大,從交往到發生性愛的時程越來越短 暫,也因為此時此刻靈魂比年輕時還洞熟而直接,靈魂敏銳到可以從自己從對方的身體互動發現:究竟愛的多深?身體的愛跟不愛尤其騙不了現在的我們,性衝動不 是沒有,而是變成一種更清楚的指標,不再是年輕時那種急切著肉體合歡的好奇。
如今,失去的更多,要求的更多,走著看著的機會多了,更加期待既定不移的感動,那不是單純的肉體接觸可以提供或修補的。所以,比任何時刻希望靈肉合一,重 建與豐澤某些衰老與憂鬱的部分,讓人感覺完整、完全與平靜。比任何時刻希望身體忠於心,心牽引身體,年紀越大越如是。在做愛的當下,不再只是在當下了,也 在過去,也在未來,那是「我想、我感受,所以我存在」。
性愛航道的時間流裡,答案與問題總是翩然而至,性愛當下的時間也很微妙。有時候,時間短暫到只是體液的互換,但每一瞬息的凝聚,每一舉手投足的情氛,就能讓人感到滿足。
外在的性愛修練,現在通通退到最後面,因為知道短時間的性愛並非不良,照樣可以望著那軀體心頭怦怦神志昏昏,自有轟轟烈烈,顛鸞倒鳳的感受從己心推出。
光線悠了,雲朵紅了,晚風來了,誰又能說出剝析不清的情感原型,我們即將相愛一世還是一時?持久與否不是要點,時間快慢不是問題,光陰兔起鴣落,也就是那 麽一晃。川水未必激石,更多時候只是沖刷,如同游泳完淋浴,快速準確地洗刷身體,無須浸淫在泡滿技巧道具的慾水裡,就可享有酣暢快活卻又煥然一新的氣色。 太計較做愛的時間長短,只是在勉力負重,只會讓舉步維艱。
雖然不想管時間短長,但性愛「高潮」還是令人驚喜的。
有人形容高潮像「墜入某種黑暗時空裡」,出現瀕死的極限光焰。第一次聽到時,以為這人不知道在虎爛個什麼鬼神蹟,廢話他是男人,男人一射精就高潮,當然有 瀕死感!女人的高潮就美多了,也依著時間流。也許自發,也許他發,也許有人到了中年或老年才發現,也挺好。就像太陽系多了三顆行星,占星家很浪漫地認為, 行星要等到時機成熟,人們能夠理解它時,才會現身。換句話說,高潮也是,它會等我們準備妥當,花開成簇一湧而來。
「高潮」對女人而言好像打開了一瓶酒,醒酒的過程總是需要時間陪伴,然後慢慢地,它會發出果實的味道,蔭乾的味道,稻草的味道,一種粉紅的氛圍,帶著時間 的氣息飄過來。在放聲高叫地柔壓著對方、極盡所能地燒燎時間原時,遠在真實音節、明確文字為其命名前,女人的「高潮」就這樣醺醺然茫茫然的一波波地來,瞬 間沖上腦門,驚艷乍現,將人湮埋在水光淋漓光亮中。
那是個妖幻耽美的世界,只有妳跟對方能進去、看見、聽到。它是那麼神祕美好、超出能主控的那一部份,時間流栓不住它的獸性與奔放,於是時間只能靜止,讓感覺溫軟又堅硬地存在在那個永恆裡,像此地的淅瀝雨聲,無法轉述給彼地任何人諦聽。
聽過一個中年男人描述「高潮」。
他說,當光陰停了又流,他已被洗得太透太薄,做愛時,數十年如一日地,軀體撞擊,心臟跳動,雖然年齡的現實,已經讓他開始害怕不舉與早洩,但射精高潮仍舊 垂手可得。當他已經成熟到可以輕易讓女人與自己合歡升天時,「心的高潮」反而讓他更加珍惜。就像回到生命中初嘗性愛般,可能當時連進去都失敗呢,但女體的 溫暖熔漿與洞窟的包裹佔有,卻是確切不移的清晰悸動。
他說,「高潮像『回家』,每每讓人想哭。」射精只是寂寞旅人的流浪時光,他最終也希望有個「依歸」的水流繫牢肉身,帶他如鮭魚迴流。那過程,以及過程的前後,也很悠遠。可以讓一個剛強的男人淚眼汪汪、心領神會或激動難言,遠隔千里仍然摯愛,生離死別後還是垂念。
我凝然不動,不敢只聽見出高潮的好,中年男人說,真正的高潮與其帶來的生命連結感,是做愛後的擁抱牽手,是為對方倒杯水,是不經意的生活涓滴,突然精神就在那一刻緊緊相連的時刻。這中間需要多大的信任與灌溉,讓它不在發生的瞬間就已然被淹沒?
女高音卡拉絲說過:「男人愛不愛妳,上床知曉。」誰說男人只是禽獸爾爾?或許他們比女人更懂得整個生命反覆躍動的性愛流。
時間會說話,時間它一直會說話。它要說的性愛,不只是雪白大腿與挺翹乳峰,不只是魁碩陽具與堅實胸廓;不只是喘氣頻頻的宿舍午後與耳鬢廝磨的賓館;不只是過盡千帆的春宵取暖與老入花叢的晚霞極樂。
時間要說的是,泉湧、浪淘、川流、溪迴、雨淅、涓滴,在這些流體改變的航道,在那些烈愛消退的當下,順著自己心裡的流向的同時,我們撈住了什麼永恆?
本文節錄自 ELLE雜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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